東尼坐在碼頭釣魚。
東尼姓李,跟很多姓李姓黃的一樣。有「東尼」這種鳥鳥的名字,可能叫吉米、可能叫理查,不算是怪名字,但是你知道就是某種使不起勁的感覺,大概是音節太少吧?總之像是「曼徹斯特」這種好名字就不曾出現在他的兒時鄰居身上(幸好這是個地名)。東尼跟很多人一樣,有一個最為具備現代優良女性標準的妻子,李太太稍早表演一場她最為具備現代優良女性標準的演說,內容包含隔壁的先生多麼熱切實際地兼顧家庭與事業、對面的孩子又獲得某種獎狀、以及這個月欠繳的帳單等等美國國務卿也會動容的精彩內容逼迫東尼出門打發時間,這就是東尼出來釣魚的原因。
東尼釣魚從來不期待他的竿子有甚麼動靜,反正就是虛耗時間嘛。看著插在地上的釣竿,東尼看著出神,彷彿魚竿的漆裝上是某種密宗的經典,而細看就能參透出這個世界的真理,或者對東尼來說他只要知道西雅圖這個地方的真理就夠了。因為經典極其複雜,所以東尼對身邊走來的少婦也毫無覺察。
「今天不適合出海。」
東尼咕噥一聲當作答應,隨後才發現旁邊多出來的紅衣女子。半驚嚇半害羞的東尼差點把桶子踢翻,還好桶子完全是空的。
「喔,大概是吧。看遠方天色頗糟的不是嗎?」東尼整整態勢說。
「浪的樣子也很危險啊,等一下你也收一下比較好吧?」年輕女人說。
東尼趁這個機會才好好端詳這名陌生人的樣子:二十幾歲的女性,穿著一身普通不過的暗紅色洋裝,頭上戴著紅色金色相間圖案的頭巾(兩種紅不是同一色這點使人有些惱怒,但是如果都是同一種紅色好像又太過份了)。膚色雖然是黑的,但是看的出來是日曬所致,因為她的臉完全是東方人的臉孔。東尼從家裡跟小時候的學校學了流利的廣東話跟英文,這女子顯然也是,不過問題就是當地長大的東尼從沒看過她。東尼禮貌性地將一罐啤酒遞給她,女子說聲「喔,謝謝,我有這個了。」隨後搖搖手上的星巴克,表示自己不需要啤酒。然後就陷入一陣有些尷尬的沉默。
可能出生自喋喋不休的家庭,東尼對這種尷尬向來缺乏抵抗力。「觀光客?」東尼用下巴點點少婦手上的星巴克「這裡只有觀光客才會急著去那家買東西喝。」
「算是吧,不過星巴克很好啊,」女人撥撥被海風穿亂的頭髮,「這裡可是第一家星巴克欸。」
「但它的飲料跟全世界每個地方都一樣啊。」釣客用著某種當地人的優越姿態說著「全世界的星巴克都跟它一樣,這是它們的堅持。但是這堅持也讓這間店一點意義都沒有。」東尼想到有些人從大老遠過來,就是為了喝一杯跟每個你想的到或想不到的地方一模一樣的飲料,就覺得這要不是一個老笑話,就是某種自殺炸彈客的熱忱。
「一定會有不一樣的,就跟這片海也跟我的那片海不一樣。」
「妳也住在海邊?」
「我在漁村長大。」女人笑笑說。東尼這才大概了解女人的日曬是怎麼來的。
「這片海跟我小時候的海差得很遠,它們都一樣很深很冰很黑,但是它們說的話卻差了十萬八千里,就跟我一樣……」紅色的女人解開頭巾,把黑色綻放在天空底下,手臂往兩邊開展,像是老友擁抱著海風,像是黑色的花在露水裡,對著海跟天連在一起的地方絮絮叨叨地說著親切的話。東尼也知道這話說給誰聽。這邊的孩子都知道這種說話的方式,城市的人不能理解,不能理解這種說給黑色或藍色的名字聽的講話方式。
東尼有自己另外的名字,當然,那絕對不是東尼這種念起來極端虛弱的發音,而是更威武、更鏗鏘有節、有他獨特意義的名字。這個名字城裡的人永遠發不對音,不是怪腔怪調,就是以非常困惑(如果打算在金字塔裡面念喚醒木乃伊的咒文就會表達出來的那種困惑)的態度從嘴裡漏出來,最後東尼嘆口氣,跟他們說「你們就叫我東尼就好了。」東尼想起小時候所有的緊張比賽、考試、補習班……那都是東尼的媽媽在後面推著、壓著,因為城裡的人必須要知道我家的小孩做得到……而今東尼的妻子過了二十年,一樣拿起這個角色的劇本,接續著東尼媽媽的謝幕演下去。
東尼的心酸酸地揪了一下。
「你還是聽我的,現在收一收回家去吧!」女人彷彿能看穿東尼心裡揪的那一下,用一種充滿關懷跟強迫的眼神送出這段建議,同時又拉拉洋裝的領口。「再這樣下去這裡真的很危險的,要是你捲下水那可麻煩了,我以前手抓一個、口咬著一個,到岸上都要累死了。」
東尼決定偶爾聽聽陌生人的建議也好,雖然上次他這樣做的結果是多繞一段很遠的遠路,搞得他必須要多打好幾通電話跟李太太小心解釋他之所以不會因為沉迷喝酒而晚回家的理由。於是他收了收,帶著空桶子起身,跟女子揮了揮手,臨走前不忘交代附近哪裡的酒吧裡的東西可比起那杯咖啡要好得太多太多了。
黑色與紅色與金色的女子把頭巾戴回頭上,然後笑笑地送東尼走路離開。
東尼一回家,李太太頭探也不探就從廚房內送出一連串的現代歌劇,大意如下:「(Agitato)死鬼!整天正事不做就知道讓老娘找不到嗎!整個下午這種鬼天氣,你是可以到哪邊鬼混!一定又是啤酒,害死人的東西,整天無所事事!我一定要跟陳太太一起去查理那大力抗議,不准你再進他店裡一步!害老娘擔心得要死!還不趕快整理一下把濕衣服換下來,等下孩子們回來就要吃飯了……」
哪裡有甚麼鬼天氣呀?東尼正想要問,窗外的雷聲就打斷了東尼的發言。
東尼往窗外看,外面雷雨交加,天色陰陰慘慘,好像已經鬧了一段不久的時間了。